我们的连队十九不光彩的日子

雪停了，山林被霜花包裹着，在雾气笼罩之中，就像一幅天然的冰雪水墨画。

今天全团召开安全管理整顿教育大会。早上七点多，在通往团部的数条山道上，十几列绿色的队伍，像火车头一样，呼呼地冒着白气，缓慢地在茫茫雪原上移动。从空中俯瞰，他们运动的方向是隐匿在西留山下的团部，那里高高的水塔是最明显的方位物。

一条几米宽的小马路，起伏蜿蜒到团部大门口，纵穿团部而过，伸向远方的村庄。

团部大门口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高大，壮观，只是两个红砖堆砌的方型门垛，两侧各有一面白墙，用红漆刷了八大字：“提高警惕，保卫祖国”，两个木质的岗楼立在两侧。

门口外，小马路两侧，是一条号称“王府井”的商业街。小卖部、肉食店、自行车修理铺、饭馆、发廓（当时可能不是这么叫，但后来一定叫过）排了整整一条街，村里的老百姓（多数是妇女）是这里的老板（娘）。他们在这里做生意的主要目的，就是想尽一切办法掏干官兵的腰包。（话糙理不糙）

一个堂堂的机械化步兵团，门口烂得像农村的集市，确实让谁也无法接受。所有来团部检查的上级领导，没有一个不是皱着眉头进去的，实在是有碍铁甲雄师的形象和观瞻。几任团领导曾拍桌子，瞪眼晴发誓，要清除这条街。可门前的路是人家的，团部院内的路也是人家的，凭什么不让人家在这里盖房子做买卖。

几十年过去了，这条商业街依然健在，老板（娘）的孙子们仍在做着买卖，只是没有了往日的繁华。因为，团部的主人早已搬走。

人民战争的作用无法估量，陷入汪洋大海之中的铁甲雄师，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数条队伍汇集到团部大门后，长长的队伍排出几百米，一时间小小的门口变得拥堵起来。各营连要在这里重新整理队伍，像搞入城仪式一样重视，尤同新疆库尔班大叔进北京城。

这是一种崇高的礼仪，是对团首长机关的尊重。因为，他们一年也来不了几次，必须给首长们留下深刻的印象。

随后，连歌、军歌、口号声像火车头鸣笛一样响起，他们是在告诉首长机关：我们的连队来了。

八连悄无声息地走过来，从眼神儿和精神头儿可以看出，不亚于一支打了败仗的军队，用最恰当的形容词比喻，就是灰头土脸，灰溜溜的。

连长张金宝走在最前面，尽量高抬头，脸上摆着平静的表情。可心里恨不得带着头套走进来，爱谁谁看，眼不见、脸不臊、心不烦。士兵们也一样，任凭排长鲁小兵怎么吆喝，张金宝这支队伍歌也唱不起来，号子也亮不起来，像没睡醒一样。个个脸绷着，嘴张得大大，可就是不出声儿。败军之伍有何脸面在这里显摆？！

全团官兵都在用目光嘲笑他们，八连士兵脸上发烧，胸口发闷，脚下发软，心里那个难受劲儿就别提了，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一个出现重大事故的连队，如何有脸面行走于大庭广众之下，

一个事故的发生，不仅能打垮一个人的意志，同样也能击溃一个连队。

那一天，是八连建连以来最不光彩的一天。

军务部门照例进行了军容风纪检查，八连出身的军务股长，特意到八连逐个检查。在会议开始前公布了名次：八连没有一个人违犯规定被扣分，全连满分！

按以往的习惯，八连早该掌声齐鸣。但今天，他们沉默，这点儿小小的表扬，根本无法弥补心理上的创伤。

容纳一千二百人的团俱乐部，今天是人满为患。大会的重要性，让官兵没人敢不参加。这也是一年之中参会人数最多的一次，炮兵营只好搬着马扎坐在过道里。

部队拉歌也没有往日开庆功会时激烈。营连干部心里都明白，这是个批斗大会，严肃的大会，不光彩的大会，不能唱过于欢庆的歌，点到为止就行，免得惹哪个团首长心烦。

有个政治敏感性强的连队，唱起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歌》，倒是非常招领导喜欢，连主官绝对是动了一番心思。实事证明，此歌唱到了点子上，政委在最后讲话时表扬了这个连队，连队主官心中的喜悦是可想而知的。一个连队在全团受到团主官点名表扬，一年也捞不上一次。

张金宝心里却是另一番滋味涌上心头，落井下石，太不仗义吧，人在失落的时候神经最敏感，他由此记住了这支连队的番号。

主席台看上去是庄严的，绝对是人民大会堂的微缩版。两侧板刻的毛主席语录几乎所有部队是一个版本。

右侧：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左侧：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

主席台上方挂着宽大的横幅，红色丝绒背景墙上挂着军徽，两侧各斜插着五杆红旗，一排铺着蓝色桌布的长条桌上，摆了九个白色茶杯和三个红布包裹的话筒。

主席台一侧，放着一个立杆话筒。张金宝知道，那是专门为他准备的。

以前在军校，他曾代表优秀学员上台讲过话，这是他第二次上台讲话，所不同的是，这次是以败军之将的身份做检讨！

九大常委表情凝重的依次进入会场落座，可见今天会议的规格之高。主持会议的首长用手敲击了一下话筒，说了一句“现在开会”，麦克风发出刺耳的尖啸声，差点击穿耳膜。俱乐部的战士赶紧跑上来调音，政治处主任不高兴地耷拉着脸，骂了一句什么。

吴副团长宣读事故通报后，张金宝上台做检查。

他快步跑上台，先向首长敬礼，而后，向台下行军礼。

通常这种场合是不能鼓掌的。但是，不懂事的新兵蛋子们，哪懂得这些规矩，热烈地鼓起掌来，立即招来台上台下一片制止声，引来老兵们的窃笑声。

“严肃点！”主持会议的首长大声喝住。

发言刚开始，张金宝的腿有些哆嗦，握着稿纸的手微微发抖，声带也有些颤音。但慢慢地，他的腿挺直了，手上有劲儿了，嗓门也粗壮有力起来。到最后表决心时，他特意提高了个八度，掷地有声地结束了检讨。

记吃不吃打新兵们，晕乎乎地又鼓起掌来，比开始还热烈，又招来一阵打压之声。新兵们闹不明白，这个上尉军官讲得多认真、多卖力气呀，怎么老不让我们鼓掌啊？

后来班长教育说，这是一个砸了牌子，受到批判的“坏蛋”，没有资格享受掌声。只有受到嘉奖的人才配。他们的政治觉悟一下子提高了一大截儿。

挺严肃的事儿，连续出岔子。主持会议的首长宣布了一条规定：以后凡是开检讨大会，一律不准鼓掌，首长讲话也不允许鼓掌。由此，一个没有掌声的大会诞生了。

可又一想，百年不遇才赶上一个大事故，这种不鼓掌的会绝对是极少见，多了就更不正常了。

副政委宣布了处分决定。三营教导员郭勇受到通报批评；连长张金宝严重警告处分，副连长刘同来降为正排职。

张金宝心里明白，给他个记过都不冤，领导们还是对他手下留情。教导员郭勇做了大量的工作，有效的保护了他。副连长刘同来虽然被降职，仍让他完成随军，各级领导也放了他一马。你面对“死亡”时的大无畏，也会感动“刽子手”。

张金宝此时没有别的选择，只有卧薪尝胆，背水一战，以雪连耻。

政委的讲话耐人寻味：一个士兵，弄了两把假枪，一下子砸了（集团军、师、团、营、连）五块“百日双无”牌子，一颗耗子屎坏了一锅汤，几万人马一年白干。

影响是暂时的。管理“双无”牌子没了，工作还要继续，这支部队不缺愈挫愈奋的作风。事故只能影响个别干部的升迁，大部分干部该升的谁也拦不住。

过不了几年。事故的阴影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事故的警示作用仍在延续，只是在《安全事故汇编》中可以看到这些案例。当过各级主官的，谁也不愿意在提起此事，晦气！

干部处理完后，该轮到处理张卫宁了。

他的心情不用形容就可想而知，已经坠落在最低谷。在禁闭室这几天，他荣幸地“接见”了上至军区少将部长，下至纠察队长等十几位军内“领导人”，几乎认全了将官以下的所有军衔。

让他诚惶诚恐的是，只在主席台见过剪影的团长魏永安，也受到他“接见”。和颜悦色地鼓励他，干好工作，挽回影响，浪子回头金不换。

他原以为自己会被除名、开除军籍、押送回家，没想到给了一个严重警告处分，让他继续留队。

但他哪里知道，为了这位被形容成“耗子屎”的士兵，有多少干部在为他顶雷扛事儿，承担巨大的压力。

连长张金宝坚持不给他处分。理由很简单，他是连队干部批准后回家，干部负主要责任，他的错误是不该携带违禁品。

其实那个年代，违禁物品的检查远没有现在这样严格，具有很大的偶然性。

这个地区有个叫黑沟的地方，是远近闻名的仿真枪支集散地。市场上花十几块钱就可以卖到世界各国的各种仿真枪，甚至花二、三百元，可以从黑市买到自制手枪。一些士兵复员回家时，有时花几十元钱买支气枪，悄悄地藏在大衣里，趁乱进出车站，蒙混过关。

因此，事情既然出了，干部受到了惩罚，部队受到了教育，对一个不太懂事的年轻战士，就无足轻重了。

张金宝把张卫宁接回了连队。张卫宁以泪洗面，决心痛改前非。

禁闭室的寒冷使他麻木，连队的温暖让他苏醒。

他心里非常明白，是干部的勇于担当和博大的胸怀给了他一次机会。从此，开始了他新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