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寺言鬼

一

人说落叶美，说完，总要把落叶扫走，在关于秋天的若干问题里，这是澈丹最想不通的一个。

天高，蓝，清澈见底，好像世上从来没有过云彩。云嘛，长得就像是一种幻觉，澈丹想。

秋天对遗寺来说，属于旺季，春天的心事人爱闷着；夏天的跑跑跳跳，灌灌酒就打发了；冬天人自觉坚毅，想到心事就叹出白气，除此再无其他。秋天人介于强弱之间，有了不开心，就大声说，有时被风噎回去，就再说一遍。

秋天到了，来遗寺倾吐心事，寻求开解，托佛祖保佑的人就多。空舟禅师洞悉消费者心理，秋日大殿永远开着所有门窗，佛前香烛三十秒灭一次，那也没关系，大风中人变得开阔，又容易放弃自我。

澈丹：“师父，这些人来时忧心忡忡，去时眉宇舒展，你跟他们说什么了？”

空舟：“什么也没说，都是风声。”

二

空字辈和尚忙着接待香客，按空舟嘱咐，能不说话就不说话，香客问了问题，就拿眼看着他，等风起，风过了，香客道声谢，就走了。

澈丹无事，往镇上溜达，没什么要办的，就是想趁还没人打扫，看看落叶。

既然要落何必要长出来，既然还要再长，又何必要落。

遗寺后院的树官方宣传说是菩提树，种子也来自当年佛祖悟道的那颗菩提，澈丹没有为此事去跟空舟求证，他猜师父一定会说，“悟道跟树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又何必要说这是菩提。

澈丹：“正因为没关系，说了是菩提，不说是菩提，才都没关系。”

澈丹：“我看就不是菩提。”

澈丹：“那是什么？”

澈丹：“是长颈鹿。”

澈丹：“不是吧，长颈鹿秋天会落叶？”

澈丹：“正因为没关系，是长颈鹿，不是长颈鹿，都没关系。”

澈丹：“那我觉得是鲸鱼。”

澈丹：“鲸鱼过分了，鲸鱼太大了。”

……

等空舟赶来的时候，澈丹身后已跟了几十个人，一言不发，边走边听澈丹自言自语，似有所悟。

空舟欲上前叫醒澈丹，有人拉他，“禅师，你徒弟这句句佛理，不好打扰吧？”

空舟：“什么佛理，这是中邪了。”

空舟言罢，一巴掌打醒了澈丹。

三

澈丹被空舟带回遗寺，问及路上所作所为，全不记得了。

澈丹：“就记着在想落叶的事儿，想着想着自己跟自己辩起来了。”

空舟：“这是言鬼作祟。”

澈丹没话，等空舟解释。

天色已晚，大殿门窗都关上了，空舟静了一会儿，问澈丹，“你多久没和人聊天了？”

澈丹：“……三分钟？”

空舟：“刚跟我那种不算聊天，一聊一夜，聊完俩人都更明白了，或者更不明白了那种，有吗最近？”

澈丹：“谁跟我聊啊。”

空舟：“也是，比你大的不愿意理你，你同辈的你不愿意理，你倒是愿意理小北……这寺里没人跟你深聊，难怪言鬼找上你。”

澈丹：“师父，那是什么东西啊。”

空舟：“经书有载，言鬼是由聊天形成的精怪，聊天聊到莫名深处，言语间不经意道破了天地机密，言语就带上了灵气，灵气聚一聚，就聚成言鬼，等天聊完了，这鬼就游荡世间，四处听人聊天。”

澈丹：“那不应该找上我啊，我没跟人聊天啊。”

空舟：“你看世人聊天，往往没有任何内容，几人谈了一下午，你还是你，我还是我，人间还是人间，这样的聊天言鬼不爱听。人跟自己聊才容易走向深处，言鬼常常埋伏在人身侧，见你思考就诱你自己与自己争辩，他好有的听。”

澈丹：“这听起来没坏处啊？”

空舟：“被言鬼缠上，要是这人心思简单，最多是自言自语三四日，直到声带撕裂，落个哑巴。可要是这人心里本来就一团乱麻，自己都不知道里面有什么，被言鬼勾了起来，越聊越深，不出一日，就疯了。”

澈丹：“我靠，我差点疯了啊。”

空舟：“你是属于哑巴那伙儿的。”

澈丹：“……疯了对言鬼有啥好处。”

空舟：“疯子自言自语，才能去最深的地方。”

澈丹：“言鬼这是图什么？”

空舟：“一场聊天，往往会留下很多难解问题，言鬼因聊天形成，游荡天地间，是想撞上一句话，解自己的心结，解了，这个言鬼就没了。”

澈丹：“他想听什么？”

空舟：“他自己也不知道，只能靠碰，听到了，就知道了。你听了这么久，听到了吗？”

空舟后半句忽然提高音量，一扇窗子被吹开，左右摆了两下。

澈丹：“这是……”

空舟：“言鬼因言而成，却不能说话，他来了半天了。朋友，我问你问题，是就摇一下窗子，不是就摇两下，你可知道自己想听什么？”

窗子摇了两下。

空舟：“你缠我徒弟，可是因为与我寺有过缘分？”

窗子摇了一下。

空舟：“唉，是你吧？”

窗子摇了一下。

空舟：“我当年帮不了你，如今也还是不知道啊。”

四

空舟告诉澈丹，这鬼，是当年他的一次聊天造出的。

“有回我跟大方丈在这大殿上聊了几乎一夜，等他睡了”，空舟看看殿上佛像，“我又跟佛祖聊了一会儿，这言鬼便诞生了。”

澈丹看向那扇窗子，看不见言鬼形貌。

空舟：“后来他找过我好几次，就是想要一句话，缠得我疯了好几回，也没说出他想要的话。”

澈丹：“师父，你跟大方丈聊的什么啊？”

空舟：“大概是菩提到底是不是金丝猴之类的吧。”

澈丹：“那你后来跟佛祖聊什么了？”

空舟：“不记得了，记得也没用，根本不知道哪句是他要的。”

澈丹又看看窗子，看看佛祖，“或许，他在等佛祖说句话吧。”

殿上风忽起，窗子猛摇了数下，过了半晌又轻轻摇了一下，又过了半天，窗子慢慢合上了。

空舟见状，向窗子方向合十行礼，“这回他走了。你说对了。”

澈丹：“我说对了？可佛祖也没说话啊。”

空舟：“就是佛祖说的，不过是你说的。”

澈丹：“我说的就是佛祖说的？”

“别聊了”，空舟起身吹蜡，“再聊可能又要出一只言鬼了。”

师徒二人沉默不语，向各自禅房走去，月亮大而白，澈丹看到院里菩提叶子几乎掉光，想问空舟一句什么，到底是没敢再问。各自睡去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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