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YUU
一
张江把车停在殡仪馆对面的马路上后,摇了摇有些发胀的脖子。半眯着眼,吐着烟圈。除了烟头上那一闪一闪的火光,张江和他的车都没在浓重的夜色中。
“王八羔子,看你张江爷爷怎么收拾你!”
说完,张江摇下车窗,寒气猛地扑在身上。半截烟屁股带着火光,跳出窗外。
二十分钟后,张江出现在了一个小网吧里。凌晨四点,网吧里正是乌烟瘴气的时候。键盘的敲击声,呼噜声,以及各色充满节奏感的操你妈此起彼伏。张江左边的小伙子,带着耳机,疯狂的敲击键盘,屏幕上一片血肉横飞。
“你就是孟小军?”张江凑到小伙子面前,闻得到浓重的烟味。
“有事儿一会儿说,你爷爷我现在忙着呢。”
“张莉莉认识吗?”
“滚滚滚,你爷我……”话没说完,孟小军两眼一直,梗住了脖子。
在隔壁飘来的烟圈还没散开时,孟小军一把扯掉耳机,甩到了张江脸上,慌慌张张的冲着门外冲了出去。张江踹开面前的椅子,擦着衣角也追了出去。七拐八拐后,终于在一家回收站门口,把孟小军扑倒在了一摞废纸箱子上。
“小王八羔子,我看你往哪跑。”说完,张江的拳头冲着孟小军的身上砸了下去。
二
张江二十五岁那年,托人介绍,认识了老高。
老高不高,但脸黑,咧嘴一笑,是一口的黄牙。从张江手中接过写着八字的纸条后,招手让张江上了车。
“你这命硬,是干这行的料。”
老高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把纸条塞给了张江。
“那您是收下我了?”张江嘴上说着,心里泛起了笑意,随手写的生辰,竟还歪打正着了。
“先跟着我跑两天,试试你小子的胆儿。”
张江没再说话,靠上了椅背,看着老高一路向西,冲进沉沉夜色。
也不知道开了多久,迷迷糊糊的张江被老高一巴掌呼醒。
“别他妈睡了,来生意了。”说完,老高减了车速,向路边靠了过去。张江揉着眼睛,朝窗外望去,除了两只铃铛般大小的光点,什么也没有。“一会儿你小子一句话也别说,就是屁也给老子憋住,听见没?”
张江没说话。只是干瞪着窗外,点着脑袋。
等车彻底停稳后,张江才看清楚,发光的竟是一只黑猫的眼睛。这黑猫也是胆大,眼瞅着车停了下来,也没被惊跑,还不慌不急的溜达到了车前,直勾勾的盯着张江。张江觉得好玩,也歪着脑袋盯着猫,直等到身后一阵寒意袭来,张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后,黑猫才跃身跳入旁边的草丛。
看着黑猫离开,老高这才一脚踩下油门。车外黑黢黢不见五指,除了车灯照亮的几米前路,周遭的一切都仿似梦境般缥缈迷离。张江低头裹紧了身上的夹克,抬起来的时候发现,后视镜上不知何时贴上了一张黄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罗北港乙区A栋。
三
从罗北港返程的时候,天已放亮。老高叼着烟,微微压开了个窗户缝。
“小子,知道车上刚拉的是谁吗?”
“鬼。”
“几个?”
“没看。”
老高扭头冲着张江一龇牙,“行你小子,知道身后是鬼,这一路坐的还挺板正。和我说说,为啥要入行?”
“想挣钱,挣大钱。”
“那你小子遇到我算是撞大运了,”老高说着,伸手扳下手扣,里面竟有厚厚一叠钞票。“拿着,这是你今天的出车费。”
张江愣一了下,把那摞钞票放到了老高腿上。
“师傅辛苦开了一夜车,我啥忙也没帮上,这钱徒弟不能要。”
老高没说话,只是又拿眼从上到下扫了张江一遍。直到快到家的时候,才减慢了车速,不急不缓地开了口:“你小子听好,咱跑出租的,既能拉了人,就也能拉鬼。可拉了鬼,除了咱的同行,你就不能再贪财拉人,这是咱开鬼车的第一条规矩。其次,人鬼两界,互不干涉,鬼客上车,你只管好好开车,一不能看二不能言,这是咱的第二条规矩。其三,午夜发车,天亮即归,生意要做单数,路不走回头,这是第三条规矩。记住了吗?”
张江点点头。
老高把腿上的钱捏出几张,举到张江面前。
“刚才是试探你,这次是真给。昨天算你头次出车,这钱得留下,算是出师礼。”
张江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
“你小子还要记着,黑猫通灵,引鬼上车,猫在车停,猫走车开。不谈价格,不接鬼票,天亮以后,自有收益。”
张江在心中默念一遍后抬头,猛地迎上了师傅瞪着圆溜溜的眼睛,透着血丝,乍看之下竟也像只成精的老猫。
四
跟着师傅出车一月后,张江终于自己开上了车。
拉鬼比拉人轻松,张江心里想着,鬼好,上车也不闹腾,到地自己下车,一没行李二没狗,出车一个月,车厢还和新的似得。除了自带冷风,真没啥大毛病,何况一夜下来,能挣之前半月的车钱。心里这样想,脚下的车便开的更加欢实。险些错过路旁引鬼的黑猫。
拉上客人上路后,张江察觉出了不对劲儿。坐在身后的女鬼哭个没完,声音像是划过黑板的长指甲,吱吱呀呀的让人心慌。虽说之前也遇到过伤心鬼,可像这位哭的梨花带雨,真是少见。
张江不由加快速度,琢磨着到地赶紧撂人,图个耳根子清静。
“大哥,你慢点儿开,我头晕。”
身后的女鬼拖着哭腔说,一股冷风吹在了张江的后脖颈上。
师傅曾说,人鬼两界,互不干涉,人只管开车,鬼只管上路。这女鬼的要求到底该应不该应?琢磨了一会儿,张江还是放慢了车速。上车便是客,听客人的,应该算不上干涉。
可还没开出十里,后脖颈又是一阵冷风。
“大哥,前面路口停一下,那是我家,我想再好好看看。”
女人麻烦,女鬼也这么麻烦,张江心下抱怨着。可还是老老实实地在下一个路口处停了下来。
身后的女鬼不再哭泣,张江感觉到她正静静的趴在车窗上,向外看着。今夜月光很好,铺洒在窗外那片杨树林上,格外的肃雅美好。
“萍姨,照顾好身子。莉莉走错了路,没办法继续孝敬你,会在那头给您老祈福的。”
话音刚落,又是一阵抽泣。可能也怕张江笑话,女鬼极力的捂着嘴鼻,压抑着哭声。可指缝间流淌出的悲泣,更让人可怜。
萍姨?张江默念着这个名字。借着月色仔细打量着周围。
萍水孤儿院!
车停在了萍水孤儿院西侧的小路上,所以张江只觉得周围眼熟,但并没有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哪里。萍水孤儿院,张江嘴上念叨着,也把脸贴在了车窗上,这地方,张江太熟悉了。
张江是孤儿,罗北大大小小的福利院,孤儿院,他都住过。而萍水孤儿院,是接纳张江最久的一处。这萍水孤儿院的院长,就是张江口中的萍姨。
这女鬼,也和萍姨认识?
张江在大腿根上拧了自己一把。拼命念叨着一不能看二不能言的行规,可女鬼的啜泣缠绕着童年模糊的记忆,似百爪般在自己心里挠着。萌生的好奇像是树藤,越是克制便越野蛮生长。这女鬼是谁?难道是自己幼时的玩伴?
就看一眼!
张江深吸一口气,猛地回了头。
五
如果不是黑猫引上来的客人,张江真会错以为自己拉了人。
后座的女孩儿不过十六七,一身白裙,黑发披肩,两只眼睛如水洗了般,晶莹通透,虽然身上没有一丝血色,但美的还是那般活灵活现。
张江的突如其来把女孩吓得没了声。呆了半晌,冲着张江露了笑。
“你吓到我了。”
“我,我也被萍姨带过。”
看着女孩吃惊的神态,张江突然感受到,同为孤儿身份间的惺惺相惜,让他与这女孩格外亲切。她一定是和自己有缘,生前是,死后也是。
女孩告诉张江,她叫张莎莎,十六岁。
“那妹子,你这是……”张江皱着眉头,话在嘴边,却不知该怎么说出口。
女孩聪明,一眼看穿了张江的心思。咬着嘴唇,又是一笑,让人心疼。
“没听萍姨的话,非要跑出来和他同居,后来怀孕了,他不要这孩子,带我去做了流产,就出事,出事了。”
张江倒吸了一口冷气,摆正了身子。
“你才多大。”
女孩不再说话,把脸埋在裙上。
“萍姨知道吗?”
女孩晃着脑袋,啜泣声带着寒意,搅动着车厢。
“那大夫给了孟小军一笔钱,说私了。孟小军就答应了,偷偷把我埋在后山上,成了孤魂野鬼。”
“畜生!”
张江嘴上骂着,一拳砸在了方向盘上。
“哥,开车吧,天快亮了。”
“你要把我当哥看,就把那姓孟的长啥样住在哪告诉我。哥虽不能让你起死回生,但也一定要帮你揍这小王八羔子一顿。好好姑娘跟了他,挺上了肚子,他说不要就不要,人死了,为了笔钱就把你随便埋了,咱没爹没娘就活该受欺负?”
说完,张江赌气似得一脚踩下油门。夜色森森,目送着这辆鬼车一路向西。
六
自打送完张莎莎后,张江一连几天没出车。一来是打了孟小军和那庸医,想着避避风头,二来自己无凭无据,终究不能让凶手一命抵一命,心怨难消。
趴在出租屋的窗户沿上,张江自言自语。
古有侠士替天行道,可那些枉死的孤魂野鬼,谁来替他们行道。
说完,张江的眼前浮现出莎莎下车前的那一抹苦笑。
我既开得了鬼车,就敢破它的规矩,打今儿起,我张江要替鬼行道!
七
接下来半年的时间里,张江帮着自己的鬼客迁过坟,上过访,报过案,甚至还讨过钱。起初张江还隐隐担心破了行规,会有报应,可半年下来,发现也没什么大不了,干劲儿越发的足起来。凡是上车有求于他的鬼,只要答应不把张江替鬼做事的秘密宣扬出去,张江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几乎是有求必应。
因为张江每月都能按时把车份钱送到师傅手上,就连老高,都对张江的事情一无所知。
这日,天色比往常黑的多。为了桩冤案奔波了一天的张江,顾不上休息,打起精神出了车。脑袋昏昏沉沉的他,嘴中的烟一刻不敢停下。
鬼客上车后,张江照例,率先报上了自己的大名。
“我叫张江,虽是开鬼车的,但您要有什么未了的心事,可以和我说。杀人放火的事情我不做,但其余您不方便出面的事儿,我可以代劳。”
后座是意料之中的安静。
张江不急,缓缓发动车子。
行至半程,后座终于忍不住开了口:“既然开了鬼车,就应该知道行规,你这样做,不怕遭难吗?”
“我张江做的,是替鬼行道,又不是伤天害理。若哪一天遭了难,也一定是因为旁的。”张江手扶着方向盘,冲着身后说着。
“生前咱俩算是同行,领我入行的是老高。不知道你认得不?”
张江愣住了,自打入行,师傅老高的私事他一概不闻不问,前面有几个师兄,后又有几位师弟,也是一概不知。今日赶巧了,不但遇到了同行,竟还出自同一师门。想到这儿,张江咧开了嘴,刚想亲热的叫出一声师哥时,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先听听这位不曾谋面的鬼师哥要说些什么,应更妥当。下定主意后,张江挠着耳朵,回答道:“没听过。”
“老高可是开鬼车这行的老人了。”
“是吗。”
“我算是他认下的第一个徒弟。当初两人处的,像父子俩似得。要不是那场意外,兴许现在你就是我徒弟了。”说完,后座的鬼客笑的嗤嗤作响。张江后颈一凉,他知道,定是那鬼凑了过来。
“啥意外?车祸?”张江侧过脸,瞥到了男人略微发青的脸色。
“算是吧。当年他老婆,也就是我师母难产。大半夜医院,他之所以不开车,是因为干鬼车的,拉人不吉利,他怕遭难,所以就让我去。当时我年轻,师娘待我也不薄,虽心里为难,但还是二话没说就上了路。”
车子压在一片石子上,略有颠簸,男人紧张地拍了拍张江的肩膀,“慢些开你。”张江点点头,继续听着男人的故事。
“我本来就着急,听着后座师娘叫的撕心裂肺,更是慌的不行,一脚油门,稀里糊涂的就钻到前面货车的屁股下。后来,师娘和我都没能醒过来,倒是她咽气前拼尽全力,保下了孩子。”
“那老高呢?”
“他觉得我和师娘是受天谴而死,不吉利,草草给我俩下了葬,孩子也没抱回家,大概是觉得鬼车出生的孩子,都是灾星附体吧。”
“王八蛋,”张江低声骂了一句,“他可真够狠心。”
男人靠向后座,不再吭声。快到目的地的时候,宛如自语般开了口,“这么多年,也不知道他有没有一刻后悔过。要是他能来我和师娘的墓前看上一眼,我怕也不会这么心寒。”
八
天明,张江返程。绕路去了老高家。
老高岁数大了,自打有张江月月供给的车份钱后,便也很少出车。所以张江去的时候,老头刚起床下地,在小院子里拾掇着那些花花草草。
“师傅,今儿天好,带你去山上绕一圈?”
“兔崽子不回去补觉,绕什么圈子。”老高剪短几支月季的斜枝,嘴上虽这样说,但眉眼间尽是得意。不出一刻钟的功夫,便换好了衣服,被张江扶上了车。
“师傅,记得西山北坡吗?”张江发动车子,稳稳的开上了外环。
“那地方有什么好逛得,荒山一座,要看景儿还得是东山,听说那有梅花节,咱爷俩去那瞅瞅。”
“既然知道是荒山,那你就忍心把师娘和大师哥扔在那儿?”张江蓦地发问,言辞间披着怒意,老高脸上的笑顿时僵住。
“臭小子瞎说什么?”
张江不再开口,只是一路加速,朝着西山方向开去。副驾驶上的老高慌了神,一把掯在张江的肩膀上。“你小子给我停车,听见没!”
“你既然知道鬼车拉人不吉利,为什么还要师哥去送师娘,为什么你最后没有上车,为什么师娘拼死保下的孩子,你说不要就不要!”张江扯着嗓子,死死盯着一旁的老高。
“你小子懂什么,给我停车!”
试图夺下方向盘的老高,张牙舞爪,但还是被张江的拳头逼到一边。车窗外的风呼啸而过,车内一师一徒,喘着粗气,却都不再开口。
远处隐约可见西山一角,趁着红日,越发显出孤山寒意。老高缩在车门旁,眼里也有了西山的模样,伴着长长的叹息,一声“终究还是来了”让张江心中一颤。
“你师哥那时年轻,入行不到一年。原本我以为,新手破戒,理应不会出大事。便也一时侥幸让他开了车,这怨我。”老高压下了车窗,寒风肃肃。“我是对不起你师娘和师哥,可孩子我真的是走投无路。我开了半辈子鬼车,一身鬼气,儿子见了我,只知没日没夜的哭,眼瞅要饿没命,我才一狠心送他去了孤儿院。这么多年,我没来祭拜你师娘和师哥,不是狠心啊张江,是我害怕,是我这张老脸放不下啊。”
老高迎着寒风,双眼被吹得通红。
“不瞒你说,后来我找过儿子,可当时孩子太小,只记得他左肩有块方形胎记,碰了几个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你说,这也算是报应吧。”
“左肩?”张江猛地定住身子。
再回过神时,窗外的寒风携裹着沙尘扑面而来,张江抬头,望着西山的天,竟是那般遥远那样蓝。
九
西山的盘山路上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一辆明黄色的出租车坠下山崖。车上有一老一少,经法医鉴定,系父子二人。
虽说是盘山路,但还不至于崎岖难行,只要正常行驶,如此惨烈的车祸肯定是可以避免的。警察们查了半月,也没个结果,最后还是以交通意外定了性。不过外界倒是众说纷纭,有人说是犯了天谴,有人说是遭了劫难,热闹了好一阵。
后来,开鬼车的人越来越少,这门行当渐渐不被人提起。倒是总有传言,说西山跑着一辆名副其实的鬼车,开车的是父子俩,只拉鬼客,午夜发车,天亮消失,生意只做单数,路不走回头。
文章作者:梅艺璇
图片作者:YU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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