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其实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有个意念,从我大脑出发,通过肩,通过手臂,到手指,有一股气,直透指尖,推着针,一推,就进去了,进去有多深,进到哪里,心里亮堂堂。”
“看病的时候,要全身心地投入。投入了,你才能进入到那个情景。因为投入了,针灸也就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年9月10日,一个普通的周末。
针灸室,上午10时。
五张病床,一字排着。一批病人刚刚离去,床空着。然而诊室里还是乱纷纷的,有人站着,有人坐着,成半圆形,围着一位老医生。从人群的缝隙看过去,医生正低着头写病历,一头银发。
病历在老人的面前排成长串。诊室里面、外面,挨挨挤挤的,都是等他诊治的病人。
被海外誉为“东方神针”的盛灿若老人已经71岁(文章写于年)。
病人躺到床上,5个人。
盛教授取了一把针。诊室安静下来。
老人朝第一个病人走去。病人侧卧在病床上,脱了上衣。
一根,两根,三根,四根,仿佛浑不在意,手指轻轻一动,针刺进穴道,静静地立在那里。密密的针,一根根立着,看不出规律。老人信手拈来,纯熟、自然,不假思索。他绕着病床,慢慢移动脚步,拇指和食指拈着针,轻轻一送,看不出使半分力道,针滑进去,行云流水般。
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动,5个病人针灸完毕。
“他是腰椎间盘突出,他是面瘫,她是颈椎病,他是神经性耳聋,他是面肌痉挛。”老人一个个指给我看。有人脸上密布银针,有人腰间银针排成长线,有人刺在腿上,针有正有斜,高低深浅不一。
老人去了另一间诊室,病人们躺在床上,针一动不动地插着。
“半个小时,再起针。”老人说。
老人慈祥地笑着,一刻不停地忙碌。每天如此。
“如果让我歇下来,心里就空落落的。对我而言,针灸不是工作,针灸就是我的生活。缺了不行。50多年了,不是一般的感情。”
学医
年,盛灿若16岁。
“老家在南通海门,小时候,一直在乱世动荡之中,父母的想法,就是要谋口饭吃。”
“父亲说,人吃五谷长大,免不了有个病痛寒热,疾病缠身,总要医治,因此医生这个职业,总是必需的,总是受人欢迎的。他让我学医。”
“拜师须拜名师,当时的南通,有位叫张文炳的医师很有名气。张医师毕业于上海国医学院,因战事,早年离沪返回南通,医术精良,远近闻名。”
“张公择徒是不一般的严格。受他面试的有好几个,他却只收一个。于是出题考试。第一个题目是背《古文观止》。厚厚一本,我琅琅背来,还算流畅。这全靠父亲送我读了几年私塾,私塾先生窄窄长长的戒尺给我打下扎实的古文功底。接下来是作文的考试,我也顺利通过。”
“栖身师宅,我虚岁16。旧时代学艺跟现在不一样,挑水、扫地、洗碗、抹桌,那全是我的事。起先的日子主要是干活。”
“我是勤快的,到老师开始教我医术,我不分白天黑夜,拚命苦练。先是用针刺纸,纸越叠越厚,指力差不多了,再一针一针地在自己身上刺,找感觉。
“我学了3年,老师说可以出师了。”
盛灿若19岁出师,雄心勃勃,正准备“悬壶济世”,谁知中医渐渐“不吃香”,许多年轻中医,纷纷弃医改行。年轻的盛灿若又为前途踌躇不决。
好在年轻,还可再学。盛灿若报考了南通医校,学习西医。
年,盛灿若毕业在即,江苏省卫医院。省厅派专家来南通考察选派熟悉中医基础、了解内科、掌握本草的年轻人,盛灿若幸运入选。9月19日,盛灿若提前毕业,分配来宁。
年10月4日,医院挂牌成立。
盛灿若先是跟随清代御医马培之先生的后代马泽人先生和中科院院士、医院首任院长、全国名医叶桔泉等老专家学习,继而被选中给著名近代针灸学家承澹庵和邱茂良教授当助手。春来冬去,漂浮在中医大海之上的盛灿若如饥似渴。
行医
“人身有个经穴,经外奇穴又有多个。这些穴道的部位、主治病症、针刺方向、进针的深浅必须了然于胸。掌握这些,是针灸入门的第一步。上世纪50年代初,苏联和蒙古的医生来华学习针灸,我当上他们的小老师。其实我还是刚刚入门,可是我已经能很熟练地将每一条经络的穴道正确定位,而且完全不看书本,他们看到之后,很是惊讶。其实,这时我已将《灵枢》、《针灸甲乙经》、《针灸大成》等名著烂熟于心。”
盛灿若渐渐小有名气。从上世纪60年代开始,全国性的学术会议,由卫生部,国家中医管理局组织的编写教材和论著的会议,已经频繁邀请他参加,有的已经由他担任编审和主编。
而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盛灿若开始出国进行学术交流、讲学及进行医疗活动。至今他已经去过英国、美国、意大利、澳大利亚、日本、芬兰、爱尔兰、新西兰、韩国等32个国家和地区。
“年,我在英国伦敦讲学,剑桥大学一位教授介绍来一位老夫人。老夫人70多岁了,因为患带状疱疹后留下神经痛已两个多月,由于疼痛彻夜难眠,体重下降了7公斤,极度痛苦,几次要跳楼轻生,都被家人救下。她说右胁、前胸、后背痛如锥刺,当地西医多方治疗,可疼痛如故。”
盛灿若为她针灸治疗16次,老夫人病痛完全消失,一切恢复如常人。英国BBC惊呼盛灿若为“东方神针”。
“也常碰到对中医不了解,甚至质疑的情况,在爱尔兰讲学时,当时就有一位传染病方面的专家质疑:针灸怎能治疗由细菌、原虫、病毒引起的传染病?针灸怎么能杀死已经在血液中的这些东西?”
“不能用西医的理论来解释中医,这是两个体系。针灸,是用针刺激穴位,再通过经络的气血传递给相应的内脏,然后由内脏来调节人体。主要是调动人体自身的免疫功能,来达到治病的目的。”
“我曾经治疗过这样一位病人。当时他已经打嗝7天7夜,困苦不堪。经过观察与把脉,我认为患者是因为胃气上逆而打嗝不止,按中医理论,我采取针刺涌泉穴的方法,引气下行。针后15分钟,患者嗝声消失。留针30分钟后,取针出来,患者回家。第二天复诊,患者说自从昨天一针后,打嗝始终未发,睡了一个好觉,7日病痛,一针消除。这一病例,如果用西医理论,就无法解释。”
“还有一例,是我在南京高淳碰到的。一名30多岁的妇女中午与家人吵了一架,昏死过去,我看到时,她已经昏死3个小时。我判断她是由于情绪过于激动,郁怒难伸,气滞血瘀,导致五脏气机失常而昏厥。我当即用针刺双侧内关,持续捻转,5分钟,病人哇地一声惊叫,站了起来。好好地回了家。中医理论是通过针刺,使其发声,使原闭塞于心胸之气豁然开启。”
“所以,我认为,西医有西医的长处,中医有中医的长处,科学的态度应该是,中西并行,中西结合。”
因为医术的精湛,盛灿若在西方、东南亚许多国家赢得尊严与赞誉,无数的患者领略到中医的神奇功效。现在,在南京有相当多的韩国人,专门来盛教授处求医。
“或许这跟一位歌星有关。”
年,盛灿若医院的邀请前去讲学并进行医疗活动,当地一位议员(现任市长)介绍来一位患者。医院,引起一阵骚动,大家认出了他。原来这位姓崔的患者,是韩国一位很有名的歌星,不过已经一年多没在舞台上亮相了。原因是他声带麻痹,已经无法发声,说不出话来。盛灿若为他进行了25次针灸治疗,崔歌星完全恢复正常。激动万分的歌星,在最后一次针灸完毕,特地为盛灿若演唱了一首成名歌曲。
关于中国针灸神奇的传说在韩国不翼而飞。“名人效应吧。”盛老笑起来。
痴医
年9月12日,周日。
盛灿若老人没有休息。再次见到他,他还是在为患者看病。几次和他相约采访,他总是在忙,极少空闲。我在他的办公室等他,在忙碌的间隙,他回来,谈几句,病人来了,助手进来喊他。我们的采访就在这断断续续中进行着。
“像你这个年纪的老人,早就退休了,在家安享晚年。你这样忙个不停,累不累?”
“不累。如果让我闲着,不来看病,我不行。医院。一天不来,心里就空得慌。总在想,病人在等着。坐立不安。”
“过来看病了,一针下去,几针下去,有效果了,病人反映很好。心里就高兴。病人的病看好了,高高兴兴地过来跟我说,再见,盛医生,下回有空来看你。我最高兴。”
“我不能让自己闲着。针灸,也是有境界的。只有天天练,天天琢磨,心得日积月累,忽然有一天,突然就觉得又上了一个台阶。譬如说吧,刚开始的时候,一针下去,有什么效果?多少针,能达到什么效果?心里没数。有一天,心里豁然开朗,一针下去,心里很自信地知道会怎样,会出现什么效果。很有把握。然后就是一步一步探索,有些病,用什么样的方法更有效。这是没有止境的。一种病,找到最有效的方法了,那种喜悦是无法表达的。你眼睁睁地看着你的病人身体好了,疼痛消失了,你的快乐是不下于患者的快乐的。”
有病人了,老人过去。我远远地看着他。“望、闻、问、切”,然后是准备针灸。针灸前的那一刻,空气仿佛都变得肃静起来,老人全神贯注,一言不发。手指轻轻一动,再一动,一瞬间,如同蜻蜒点水,手从患者全身掠过,皮肤上插满银针。
他怎能做到这样?
“我们的针是贴着皮肤,轻轻一推,直刺进去,速度很快,没有痛苦。打针不一样,是一下子扎进来,疼。”
“针其实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有个意念,从我大脑出发,通过肩,通过手臂,到手指,有一股气,直透指尖,推着针,一推,就进去了,进去有多深,进到哪里,心里亮堂堂的。”
“有时候,我心情不好了,或者身体不是很舒服,这时候针灸,效果就不是特别好,我知道,病人也能感觉到。”
“所以,看病的时候,要全身心地投入。投入了,你才能进入到那个情景,才能明明白白地看到,感觉到,正确地诊断、治疗。”
“因为投入了,针灸也就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说不定,给人针灸看病,也是一种瘾。”老人笑起来。
说到“瘾”,老人忽然说道:“针灸可以戒烟瘾。”
“年,医院邀请,我去讲学并门诊应诊。美国人非常喜欢针灸治病,认为操作简便,疗效确切,特别是没有副作用,是绿色疗法、自然疗法。我在那里两个星期,每天有70多人就诊,病种有20多个。有慢性疲劳综合征、失眠、头痛、肠炎、关节炎、腰肌劳损、颈腰椎病等。还有一个特别的情况,许多人要求戒烟。我采用迎香透鼻根,列缺下五分戒烟穴,一般治疗五次后,病人吸烟时就会觉得口中烟淡而无味。多数病人抽烟减少2/3。如果每天针一次,连续10天后,一般都能达到戒烟的目的。当地人连呼神了。”
“有了针灸戒烟法后,有人采用针灸戒毒,据说效果很不错。由此可见,针灸、中医的潜力大可挖掘。”
中西医之争是个由来已久的话题了,到今天,我们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在西医攻城掠地的强大势头面前,中医并没有守住自己的半壁江山。低廉的药价、低廉的附加值、日渐凋零的专业人才,成就了一个不知从哪点开头,周而复始无法中断的怪圈。
种种迹象表明,变化已经开始,人们对以化学物质为主的西药的副作用认识越来越明显,然而,中医的春天是否已经来临呢?仍要假以时日。
盛灿若老人对祖国传统医术爱入骨髓,但他承认,要中医得到世界范围的承认,必须解决量化、规范化、科学化。譬如说我们针灸里的补泻手法,治疗某种病,如何进针,左转几度,右转几度,深度多少,应该建立一个标准,让学习者有章可依。然而,这对于重视观察、意念、感悟的中医又是怎样一个难题啊。中西医本不是一个体系,以西医的规范对中医,是不是也是长期以来的境况造成的不自信呢?
也许,只有放在更大的文明背景下才能让我们找到我们自己的位置。说到底,以西方文化为根基的西医与以中国文化为底色的中医同是人类文明的精华,没有优劣之分,长期共生共存,才有各自的进步与发展。认识到这一点,我们就会对我们祖国的医术多一份自信,而中医,也会在自信中走向繁荣的春天。
(原载于《南京日报》年9月15日,略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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