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门诊，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她很兴奋地说：“猫医生，你今天上门诊吗？”我说是啊。她又说：“你知道我是谁吗？你听我的声音怎么样？”
我当然能够记起来了。她叫阿香，是我11个月前做过甲状腺手术的病人。听到她洪亮的声音，我非常开心。
医院前同事的嫂子。去年年底，我医院的前同事（医院。）介绍阿香来找我看病。当时她的左侧甲状腺有个4.5厘米*4厘米的肿块，考虑是肿瘤，需要手术切除。
我给她做了手术。手术中的病理，证实了她只是良性肿瘤，这是比较好的消息。手术结束，她回到病房的时候，我专门去和她聊了几句，她说话的声音很好，没有声音嘶哑。我很放心了，这说明，手术中应该没有损伤她的喉返神经。
没想到，到手术后第二天开始，她就开始出现了声音嘶哑，而且声音嘶哑越来越严重。
一开始，我还能够仔细回忆手术中的每一个细节，在手术中，由于她的肿块比较大，我暴露了左侧的喉返神经而且做了保护，按理，她的喉返神经应该没有被损伤。
可是喉镜检查，她的左侧声带是麻痹的，这说明她的喉返神经有问题了。这个问题，可能是手术中被损伤了，也可能是手术后切口下局部的血肿压迫到了喉返神经，导致喉返神经麻痹。
如果是左侧的喉返神经损伤，那么在3到6个月以后，人体也会代偿过来，声音嘶哑能够改善一些。如果是因为血肿压迫喉返神经，那么3到6个月以后，血肿吸收了，喉返神经的功能也会恢复，那么声音会完全恢复。
我开始感到不安，因为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导致的声音嘶哑，都会给病人带来几个月的痛苦，平时习惯大嗓门说话的人，你让她说话声音一下子变得很轻，肯定很痛苦。
近20年的外科医生生涯中，我还是第一次遇到甲状腺手术后导致声音嘶哑的病人。我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手术的时候把她的喉返神经给损伤了。
我开始惴惴不安地和阿香以及她的家属手术后谈话。她有3个女儿和2个女婿陪在病房。
我告诉她们：阿香的声音嘶哑，有可能是血肿压迫了左侧的喉返神经，也可能是手术中损伤了喉返神经，有可能在3到6个月以后，声音嘶哑会好一点，也可能永远是这样了。
我惴惴不安地说完，准备接受病人和家属的指责，不管是不是手术并发症，不管是不是因为手术损伤了神经，手术是我做的，她声音嘶哑的后果是我造成的，如果她们指责我，也是情理中的事情。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作为一个医生，除了想尽一切办法去改善她的声音嘶哑，我很坦然地，准备接受她们的指责。在我们目前的社会形势下，事实上，如果仅仅指责医生还算是很理性的家属了。
没有想到，阿香和女儿女婿们，没有任何指责，她们反而安慰我。他们说在手术前谈话的时候，我谈到了可能会有喉返神经损伤导致声音嘶哑，所以她们有心理准备。她女儿当时挺着大肚子，快要生了，听完我的话，还笑着对我说：“我妈妈历来大嗓门，我们都嫌弃她太吵，要是以后说话轻一点，我们都觉得是好事。”
那时候，作为外科医生，自己其实是很难受的，虽然病人和家属没有任何怪我的意思。
那段时间，我反复回想整个手术过程，大量查阅文献，对于甲状腺手术，对于喉返神经损伤，有了一个更深刻的认识。可是我对于她的声音嘶哑，没有更好的办法，唯一的办法，就是静静地等待时间。
她出院以后，由于要定期复查甲状腺激素，她回来过几次，头2个月，声音还是那么嘶哑，但是声音一次比一次好起来了。她和她的家人，还是对我没有任何怨言。这使我非常感动，当然，他们来复查的时候，我很详细地交代了她该注意的地方。
3个月后，医院了。因为我没有存下她的联系方式，也不知道她的身体怎么样了。
上午又接到了她的电话，她知道我在门诊上班后，她告诉我：“我有一盆南瓜，要送给你，这南瓜是我自己家种起来的，明年就会开花了。我现在做生意很忙，来不了，我叫我女婿宋过来，你可别嫌弃啊！”
那时候闹哄哄的一屋子病人，我也没仔细听和问。我就听到了自己种的南瓜等一些字眼，我就同意了。
快下班的时候，她的女儿女婿抱着8个月大的宝宝，一起来到了我的门诊室，给我搬来了很大的一盆兰花。
就是这盆兰花。
原来，她电话里说的是兰花，不是南瓜。她们来到我的门诊室，告诉我她妈妈很好，很开心。她妈妈的声音，目前和手术前没有两样。她们说完感谢我的话，把兰花一放下，就走了。
我不知道这兰花是什么品种，但是我知道，这是一个病人宋给我的情意。这种情意，是无价之宝。我就收下了。花盆很大很重，从医院搬回家，累得我满头大汗了。
这是我和我的病人阿香的故事。
上了手术台，外科医生比谁都希望自己的手术病人能够平安。可是，医学有局限性，一些手术并发症的出现，并不能遂外科医生的心愿。一个手术病人出现了并发症，医生其实比家属还要难受。家属在这个时候指责医生，除了发泄情绪，给医生造成压力外，对病人的病情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帮助。
相反，出了手术并发症，能够理解医生，配合医生去治疗的，医生也不会推脱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相反，医生只会更加尽力给病人去治疗。
我和阿香的关系，是我理想中的医患关系，面对疾病这个共同的敌人，医生和病人相互理解，相互配合，即使出了点问题，也一起去面对，一起去解决。
前段时间，网上伤医案件频发，许多医生觉得，到处都是坏坏的病人。我把这个故事写出来，只是想告诉大家，会伤害医生的病人不是我们社会的主流。我相信，绝大多数的病人，还是好病人，能够理解医生，配合医生，和医生一起去战胜疾病。
这也是我坚持做医生的原因，这也是我坚持写文章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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